胡坚坦言,肺癌的治疗在近年来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尤其是肿瘤免疫治疗问世之后,即使是复发的病人,医生也能拿出“杀手锏”来对抗它,这不仅使得肿瘤治疗的格局发生了变化,也为肺癌乃至整个实体肿瘤实现慢病化带来了希望。 文/简真 73岁以后,杭州人唐林习惯了以坦然的心态面对死亡。4年前患病住院后,他一度感觉自己就像“砧板上的肉”,对于被延长的生命,他很满意。他经常和家人出门旅行,每隔一段时间,还会组织曾经共事过的“战友”们聚会。唯有麻木的双腿和长时间说话后被“掏空”的疲乏感在提醒他:自己是个肺癌患者。 下午4点,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(以下简称浙大一院)普胸外科主任、浙江省肺部肿瘤诊治技术研究中心主任胡坚,刚刚结束了一天的门诊。在手术台上,肺癌是他最常面对的“敌人”。在中国,肺癌发病率和死亡率均位居恶性肿瘤首位,每年新发病例达78.1万例,相当于平均每10分钟就有15人罹患这种疾病,每年死亡病例高达62.6万[1]。
“由于肺癌早期症状较为隐匿,相当一部分患者在确诊时已是晚期。”从医35年,胡坚对肺癌治疗感慨颇深。以往,不光病人害怕听到“肺癌”二字,连他自己都怵,“治疗效果太不理想了,哪怕手术切除了病灶,还是会担心癌细胞转移”。 过去十年间,肺癌治疗技术突飞猛进、新药迭出,但对于像唐林这一类无驱动基因突变的肺癌患者,传统治疗手段一直相对有限。直到肿瘤免疫治疗登陆中国。 唐林是在偶然中发现身体异常的。2016年10月开始,他久咳不愈,起初他没当回事——此前自己的身体一直很棒,连医院都很少去。但细心的老伴发现,丈夫半夜的咳嗽声和往常不太一样,主动到浙大一院给他挂了号。 肺部CT显示,唐林的右肺肿块直径约2厘米,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短细毛刺,放射状排列,“像扫帚一样”。“你这个病要住院了。”医生告诉他。 入院不到一周,胡坚就操刀为唐林进行了手术。术后的病理诊断显示:中期肺腺癌。 肺癌并不是一种病,而是几十种病的组合。每一种亚型的特性、最优治疗方式和预后都不同。根据肺癌细胞在显微镜下的形态特点,肺癌可以分为小细胞肺癌和非小细胞肺癌,后者是肺癌中最常见的类型,约占所有肺癌患者的85%,它又进一步被分为三类:腺癌、鳞癌和大细胞癌。 手术切除病灶,用化疗“杀死”癌细胞,都是肺癌治疗的传统方式。唐林在术后接受了四次化疗,用他的话形容,“生不如死”。化疗对胃肠刺激很大,到了第三次,唐林看见任何食物都觉得反胃想吐,白细胞也直线下跌。家人拼命地给他补高蛋白食物——甲鱼、泥鳅……直到现在,唐林见到这些食物仍要“退避三舍”。 2017年元宵,“生不如死”的化疗终于告一段落。战友聚会上,老同事们祝贺他“死里逃生”,“好好享受生活吧”。 复查三个月一次,各项指标逐渐恢复正常。北京、五台山、西双版纳、丽江都留下了唐林的旅行足迹。他拍摄旅行视频、剪辑后分享给战友,沉浸在症状缓解的喜悦中,自我感觉“很不错”。
▲旅行中的唐林 肺癌手术时,唐林的右肺被切除了2/5。术后一年半,他开始感到背脊隐隐作痛。起初,他以为是手术引起的疼痛,并没在意。但血液检测发现,一些癌症指标开始升高。2018年底,一家人飞到温暖的海南过年,在三亚的原始森林旅游时,身体一向硬朗的唐林突然发现自己走不动路了,他还摸到了颈部有肿大的淋巴结,暗自心想:不妙,癌症可能转移了。 PET-CT全身评估的结果就如他自己预料的那样,肺癌转移到了肾上腺。这还算“幸运”的,算是转移程度较轻的一种。即便如此,唐林也无法招架这种疼痛,自认为很耐疼的他常常疼到无法入睡,一夜干坐到天亮。 对于肺癌患者而言,生存率和诊断时的肿瘤分期、组织学类型高度相关。在肿瘤免疫治疗问世之前,晚期肺癌患者的五年生存率仅为5%左右[2]。过去10年间,肺癌治疗手段出现了几次革命:从化疗、靶向治疗,再到肿瘤免疫治疗,对肺癌的认识越来越深,手段越来越多。 “肺癌需要早防早治,早期发现之后手术几乎可以达到治愈的效果。”胡坚强调,通过早筛早诊、规范化的治疗,早期肺癌患者的5年生存率可以达到80%-90%。他说,即便是晚期肺癌,依照现在的治疗水平,医生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束手无策了。 肺癌转移复发后,唐林不甘心,到上海做了一次全基因的检测。2019年3月,看到检测报告后,胡坚兴奋不已。 最近十年左右,随着靶向治疗的崛起,有一部分肺癌患者很“幸运”——经过基因检测,若存在EGFR或ALK等基因突变,大部分可使用靶向药。而另一部分没有驱动基因突变,特别是治疗后进展的患者就比较“惨”——治疗手段非常有限,只能选择化疗,副作用大,生存期短,生活质量也直线下降。 唐林就属于这一类无驱动基因的非小细胞肺癌患者,获得长期生存是他们最为迫切的愿望。好在,随着肿瘤免疫治疗药物在国内的上市,唐林们也迎来了希望。胡坚告诉他,可以试一试肿瘤免疫治疗。 在肺癌治疗中,肿瘤免疫治疗目前指的主要就是PD-1/PD-L1这类抑制剂。和传统治疗方式不同,肿瘤免疫治疗并不是作用于肿瘤本身,而是通过激活患者自身的免疫系统对抗肿瘤。“通俗地讲,靶向药物和化疗药直接打击‘黑社会’(肿瘤细胞),直接但容易出现耐药。而免疫药物依靠动员‘特警部队’(人体内的免疫T细胞)来对抗‘黑社会’,看似间接,但更可能治本,对‘黑社会’实现长期控制。”胡坚解释。 2018年,正是凭借在肿瘤免疫学上的重大发现,美国免疫学家詹姆斯·艾利森(James P. Allison)和日本生物学家本庶佑(TasukuHonjo)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。 尽管有诺贝尔奖的认可,但唐林一家依旧顾虑重重。2018年,肿瘤免疫治疗在国内获批,用于非小细胞肺癌的治疗。 “用还是不用?要用多久?有没有副作用?”类似的疑惑萦绕在家人心头。对于胡坚这样的肿瘤医生来说,这同样算是新药,用药经验不足,更没有处理过使用过程中相关副反应的经验。 摆在唐林眼前的选择并不多——病情快速进展,继而进入二线治疗。这一类没有驱动基因突变的非小细胞肺癌患者,标准的二线治疗以化疗为主,治疗的有效率、生存时间和生活质量都不尽如人意。 恶心、呕吐……之前的四次化疗让他“受够了”,唐林不想再去“人间地狱”走一遭,宁愿搏一把。“既然已经复发转移了,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尝试一下肿瘤免疫治疗,为今后的患者和医生积累一些临床实践经验。”最后,他自己拍了板:做! 2019年3月,唐林接受了第一针肿瘤免疫药物注射。此后,注射每两周进行一次,唐林只需门诊治疗,打完就可以回家。这时,癌胚抗原指数(CEA)已经降到了正常范围。按照医嘱,他每两个月验一次血,并接受CT和头部核磁共振检查。 在临床获益与不获益的天平两端,有一个未知的砝码:不良反应。肿瘤免疫治疗的头两个月,唐林觉得浑身没劲。到了第二十针以后,他出现了厌食症状,“什么都不想吃”。乏力、皮疹、便秘等副作用也相继出现,但他说,相比化疗的抓心挠肝,这些副作用“总体上都是可以克服的”。 肿瘤免疫治疗之所以起效,是因为能比较特异地激活针对癌细胞的免疫反应,从而达到杀灭癌细胞的效果。但在这个过程中,难免也会激活一些不针对癌细胞的免疫反应,对正常细胞造成一定伤害,这就产生了副作用。 胡坚介绍,肿瘤免疫治疗的副作用可以发生于机体的各个部位,但相对化疗而言“发生率低、副作用小”。不过,对于极少数患者,副作用可能非常严重,甚至包括危险性极高的致死性心肌炎、急性间质性肺炎和急性呼吸窘迫综合症。 胡坚强调,患者使用肿瘤免疫治疗一定要找有经验和资质的医生,并且按照获批适应证规范使用。一些医生在进行肿瘤免疫治疗时,会要求患者每天记录日志,比如今天和昨天有哪些不一样的感觉。“如果病人突然觉得很疲劳,晚上7点就休息了,以往要到12点入睡。有经验的医生立刻会提高警惕:这是不是致命并发症的前兆?” “业内普遍的共识是,肿瘤免疫治疗的毒副作用相对化疗来说比较可控,不良反应大多为轻中度,通过早发现、早处理,绝大多数可以得到控制。”胡坚说,一旦出现严重副作用,及时停止治疗并给予对症治疗,通常是可以逆转的。 2020年8月1日,在接受了一年半的肿瘤免疫治疗后,唐林的PET-CT评估带来了好消息:体内的癌细胞几乎查不到了。 目前,唐林一共接受了40次注射,预计还要再过14次,肿瘤免疫治疗才能告一段落。 眼下,他正尽情地享受生活,去年还去了泉州和泰山旅行。2020年春节,他和全家人一起在杭州郊外的临安度过;平日里,他会出门到杭州市里四处走走,但凡战友聚会,他几乎从不缺席,还将精心剪辑制作的视频上传至视频网站。 判断一个抗癌药物是否有效,最“黄金”的标准是能否延长患者的生命,尤其是高质量的生命。和靶向治疗、化疗相比,肿瘤免疫治疗最大的优势就在于疗效持久。如果起效,肿瘤免疫治疗可能长期控制肿瘤,五年、十年不复发、不进展,让肿瘤逐渐成为一种慢性病。 “对于没有基因突变的患者,肿瘤免疫治疗出现后,二线用药的晚期非小细胞肺癌患者5年生存率得到了显著的提高,几乎是化疗的五倍。这对于复发后几乎没有其他治疗选择的二线患者来说是质的飞跃,证实了肿瘤免疫治疗能为这部分患者带来长期生存获益。” 胡坚坦言,对于肿瘤免疫治疗,业界的期待远不止于此。一方面,肿瘤免疫治疗正在前移,进入一线治疗,甚至未来的新辅助治疗。理论上讲,早期患者的免疫系统比晚期患者强,因此早期治疗有可能出现更好的效果。另一方面,各种联合方案也显示出积极的信号。比如,肿瘤免疫治疗+化疗,双免疫治疗,都有可能进一步提高患者的生存率。 “我是最先进医学成果的受益者。”唐林感慨,自己是幸运的。年轻时,他和战友们在四川的大山里寻找铀矿,长期接触放射性物质让不少战友后来都罹患了癌症。但当时,肺癌的治疗手段有限,战友们抱憾离世。 但唐林也感慨,自己的命是“用钱换来的”。如果没有慈善援助项目,每个月光是药费就要好几万。
▲医院缴费窗口 图源:新华社 虽然在目前的援助方案下,患者的自付比例下降了。但是,唐林还是觉得高了点。他粗略计算了下,接受肿瘤免疫治疗的一年半时间里,他光药费就花了几十万。如果坚持治疗,耗费将远远超出大多数家庭的承受范围。唐林坦言,“治疗把自己和爱人毕生的积蓄全部用光了。如果肿瘤免疫治疗药物能够进入医保,病友们的经济负担就能大大减轻,不会因为错失治疗而遗憾终生。” 就在上个月,唐林又去医院做了B超和CT,结果显示病情得到了良好的控制。 自己的肺癌是否还会复发?唐林不想过多地思考这个问题。胡坚也说不准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因为肿瘤免疫治疗,对很多患者而言,本来致命的晚期肺癌很有希望变成可控的慢性病。随着随访时间越来越长,可能会出现不少“长期生存者”,甚至出现超过5年、10年的“超级幸存者”。 唐林的故事是千千万万患者的缩影,作为从业35年的胸外科医生,胡坚坦言,肺癌的治疗在近年来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尤其是肿瘤免疫治疗问世之后,即使是复发的病人,医生也能拿出“杀手锏”来对抗它,这不仅使得肿瘤治疗的格局发生了变化,也为肺癌乃至整个实体肿瘤实现慢病化带来了希望。 展望肿瘤治疗的未来发展,胡坚认为“在规范的基础上遵循个体化的方案”是大势所趋。他表示,未来不仅手术会更加微创,治疗药物也会多种多样,甚至出现不同的治疗组合。这就需要在规范化治疗的前提下,为患者制定个体化的方案。“无论采取何种方案,我们的目标都是相同的,那就是让患者活得更长,活得更好,甚至是实现终生治愈。” 爱在左,恩在右,在坎坷的抗癌道路上,让穿枝拂叶的患者踏着荆棘不觉苦痛是胡坚的愿望。他希望所有的患者都能够像唐林那样,在专业的治疗方案上,听从医生的建议,同时,保持乐观的心态、直面病症、积极治疗。 [1] Wang Chen et al. Report of Cancer Incidence and Mortality in Different Areas of China, 2014 [J]. ChinaCancer, 2018, 40(1): 5-14. [2]原发性肺癌诊疗规范(2018年版)从天堂到地狱
柳暗花明
不良反应“总体可控”
带瘤“长期生存”
胡坚:从医35年,肺癌治疗发展的亲历者
文献参考: